石磨之思
“两块圆石轮回转,路在脚下走不完;雷声阵阵轰隆隆,雪花飘飘不觉寒。”这个谜语,生动地描绘出乡村石磨的形象。石磨转,粮食转,身体转,日月跟着转,生活就活起来了。
小时候,我常跟随祖母,看她围着方格子围裙,手握磨柄不停地转着。不知流了多少汗,那些糯米和麦子,才由颗粒变成粉末,最终成为盘中餐。每一口食物,都来之不易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是祖母用勤快的脚步,丈量着人生的长度;用滴水穿石的韧劲,提炼着生活的纯度。祖母和石磨的组合,像阳光,在我心里不停地闪耀。
石磨一面分八瓣,一般每瓣被凿出十二条斜沟,越向圆心越深,越向边缘越浅。石磨再硬,终有磨损之时。在五谷杂粮和时间的考验中,磨槽逐渐变钝,棱角不再分明。石头有生命,磨盘会呼吸。石磨出了问题,好比人身体有恙,需要“精心调理”。家里的磨坏了,父亲修。祖母说,久病成良医,你爸悟性高,拿得住粉笔,也提得起铁锤。
左邻右舍的石磨坏了,大都请父亲帮忙,他们相信父亲。
修石磨,工具就两样——锤子和铁錾。不光靠体力,也靠巧劲,讲究力道、准度和角度。简单中蕴含着不简单。
乡邻请父亲修磨,他大多时候都带上我。来到主人家,顾不得寒暄,父亲就投入工作。他左手扶錾,右手持锤,时快时慢,时轻时重,心无旁骛,似乎与眼前的石磨融为一体。在微小的烟尘与火花中,父亲拿着錾仿佛拿着毛笔,随心所欲又不逾规矩。
修磨最考验手上功夫,一个字,稳。千万次的击打,只为一锤定音。最初,从练錾功开始。等控得住錾把,掌握了抡锤力度,再打石缸、石槽一类物什。这属基本功。检验把控力,寻一方磐石,錾一个平面,线条越直、细、密,技艺就越高。在一寸宽度内,凿下三至九条錾痕,分别代表不同的级别。做到“一寸十条”,那是高手中的高手。及至如锥画沙,如印印泥,再练钢扁錾。
父亲使用钢扁錾,如使木犁。錾子在他手里听话得很,每一次敲打,力度大小均恰到好处,錾头在石磨的槽沟里匀速前进。在悦耳的叮当声中,美丽的蓝色火花不时迸射出来。我试过一次这种錾,锤子落在它身上的一瞬,似弹簧一样跳跃,抖得我虎口发麻。
只有经过錾功的锤炼,过了“稳”这一关,才有底气修石磨。
修石磨,还得眼到手到心到,藏着明气力、暗功夫。手起锤落间,除了齿棱锋利而刚直,还要保证八个扇瓣中的沟槽深浅相同、步调一致。一旦失手,錾坏的棱角很难再修补。必须再往下加深一层,整个磨面至少削掉两毫米,所有的沟槽再往下刻两毫米。宁愿慢工出细活,也不敢有丝毫大意。父亲说,认真是修磨之本,石头也认人,如果偷懒耍滑,它会让你下不来台。
一盘石磨修下来,父亲带的铁錾会磨损不少,人也似乎瘦了一圈。父亲对待手上铁錾,是用新不用旧,这与他在生活上的俭省迥然不同。
随着父亲发出最后一声“嘿哟”,工作收尾。父亲刷扫石尘,用清水冲洗石磨,石磨立即鲜活起来,如新的一样。合上石磨前,父亲还会仔细检查上盘的木把手是否松动,需要用楔子加固的就加楔子。如果磨芯磨损,就要再做新磨芯。这些细节虽不是分内事,但父亲都会一并做好。他说,修好一盘磨,就要让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。
父亲教书之余与石磨打交道,一锤一锤、一錾一錾,不偏不倚,规规矩矩。(湖北省荆州市纪委监委 陈白云)